H是我之前工作的上的客戶。
已經不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。只記得他不囉唆，清楚地問了客戶權益，他告訴我，他每年的出國工作行程，要我將他的使用期限延長，也很乾脆地簽約。
工作上會遇到的客戶，通常不是有錢太太，有錢家的小孩，就是公司裡的高階主管，但是我從不會過問客戶的背景，因為不管對方是誰，我的服務態度不會因為這些背景而有不同。
一個四十八歲的中年男子，不高微胖的身材，除了對客戶的關心跟問候，其他時候，也沒刻意多聊。但H在眾多客戶中，卻有一種從容。
直到H續約時，因為幾個月的接觸，比較熟識，於是跟他閒聊。
與其說是閒聊，不如說是上了寶貴的一課。
在那次的談話中，他提到了他的公司，以及他的管理方式。
市面上關於經營管理的書籍林林總總，講了很多勞資雙方的心理跟態度，也提供了很多的範例跟方式。但是真正做到的人有多少？我不清楚，也沒認識過。H卻是我第一個遇到由衷佩服的人。
H原本是「吃人頭路」的人，後來跟志同道合的同事一起出來創業。他說，因為當過員工，所以很清楚公司裡面勞資對立的癥結，所以，在他自己的公司裡，對於員工需求的考量，只次於產品的品質。自他創業以來，幾乎沒有員工流動的問題。
「員工，就跟客戶是一樣重要的，你爲他設想週全，讓他沒有後顧之憂；誠信以對，讓他不懷疑你；簡單說，我們寵客戶，也寵員工，寵到讓公司成為無可取代。不過客戶知道，要得到這樣的服務，相對的也要付出應有的誠信；員工也清楚，要保有這樣的工作環境，也要付出相對的努力。當所有的事情都在互惠的考量共識下，很難不把事情做好。」
「這不全然是利益的考量，中間還包含相當多的誠信。公司答應員工的，我們從沒反悔食言過，因為員工的信任，經不起任何背信的考驗。我們也很清楚地讓每個人知道他在公司裡的重要性，人需要被肯定，工作才會快樂。搞不定的事，回過頭，還有公司支援撐腰，我公司裡的人從不會孤立無援。」
當他告訴我一些關於他公司裡員工的福利制度時，我想我應該以瞠目結舌來形容我的表情，
「以前我跟其他認識的老闆說這些時，他們總會笑我笨，說員工都是很現實的，對他們好，他們會認為是理所當然，到時，有別人提供更好的條件，還不是一樣走人。你想，如果我員工的福利會好到讓人笑我笨，我倒想看看還有誰比我笨？怎麼挖我的人？」
「結果證明，這麼多年，我的公司營運越來越好，員工幾乎只進不出，離開的，想創業的，也沒有人做跟我們一樣的，因為他們在公司已經很清楚我們的實力。」
「我們爲每個員工存創業基金！」
「每個人在人生裡都有想改變的時候，我們可以理解，員工就像家人，我們不希望他在想實現自己夢想時沒有資源，所以每年，我們會在盈餘裡，相對提撥創業基金，幫他們存起來，如果不創業，一直留下來，那就是另一筆退休金。」
「前一陣子，一個員工家裡要開餐廳，除了創業基金，我們動員所有的資源支援他。」
H說得輕描淡寫，理所當然，我的眼淚卻在眼框裡打轉。
「這陣子辦公室要重新裝潢，我跟設計師說，不用問我，問大家，公司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工作空間，那是他們要用的，自己想要什麼顏色，什麼樣子，直接告訴設計師就行，不用管預算。」
我還知道，他公司的員工每個人都有台中市費用最高的健身房的會員卡，
「把他們關在辦公室裡，未必就會有生產力，想去動一動，去看場電影，喝杯咖啡，我們覺得是好事。如果因為這樣，工作反而可以順利完成，為什麼不樂見其成？」
那個下午，H讓我見識到一種不同的氣度與寬厚。
但是，我依然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，只知道他提到網路，還有設計，但我沒多問，因為我已經爲他的管理方式深深著迷。
直到後來，我們因為這次的交談，多了一份熟稔，而我也只是從其他客戶口中知道他的事業跟運動器材有關。
不可否認，這樣的男人很難不吸引我，不論他的事業大小，他在我心裡站著高於「人」的地位。
我會特意爲他安排最有利的時段來使用他的權益，我知道他喜歡喝咖啡，會在他到達之前煮好，因為怕他喝到難喝的洗鍋水，然後在他進門時將剛煮好的黑咖啡送到他手上。
直到去年初，在認識他兩年後，我才知道，他公司是某樣運動器材的全球最大供應商，因為網路關係，客戶遍及全球，而他公司旁邊新蓋好的大樓，是他們新的事業體--一家商務飯店。
而這些，不是H告訴我的，而是在今週刊上讀到的。
後來因為一些客戶權益調整的關係，H沒再續約。
還記得之前一次的續約前，我纏著他簽約，他笑著說「你想，我會不續約嗎？」
我心裡清楚得很「你當然會！」
「那還怕我跑掉？你知道你已經學到一件事情了，就是寵壞客戶。」
在他再次出現時，我把所有文件準備齊全，送到他面前，直接伸手要卡片。
在H離開後，我因為一些因素也想離開公司時，H曾試探過我到他公司上班的可能，考慮之後，我以非專業範圍為理由，沒答應。他也想過投資在我專業的範疇，我也沒積極地考慮。
H在我心中，佔著一個很重要的地位，他讓我知道：很多事情，你只要相信，而且願意去實踐，其實並不難。人們總喜歡忽略簡單的道理，把事情弄得很複雜，然後以這些複雜的浮面去做判斷，隨波逐流，甚至以為這些複雜才是道理，因為這些複雜才可以顯得自己世故。卻忘記了，最單純的善念，才是最觸動人心的。
寬度、高度、誠實、無愧與純淨，造就了H的從容與優雅，這不是可以經由模仿得來，而是經過長久的內化，自然散發出來的。
至於我不願意跟在H身邊做事，是因為我對自己的沒把握。H在我心中具備某種近乎神性的特質，我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可以守住純粹欣賞的界線，而不跨到深深的迷戀，進而毀掉這樣的神性。
所以我選擇當個純粹的朋友，
只期望還有機會，我能送一杯咖啡到他手上，
聽他說：「你又寵壞了客戶！」
給B，
這篇是給你的日記，或許你會看到，或許不會。
曾經，我深信有一天，你在我心中會成為另一個H。
這幾天，回想當初我最初提出的約定，你應該不明白我那麼堅持的原因。就如我說過，即使過去已經不完美，我也不想成為任何人生命中的污點，這是我對H的尊敬，也是我想獻給你的尊敬。
只是，我們壞了當初的約定，原以為可以把你拉出漩渦，卻沒想到卻陷入另一個泥淖。
這段時間，你甚至不知道，我們曾經在你公司樓下擦身而過。正午的陽光下，我遠遠地看著你，希望你能看清心裡最重要的，能撇開種種的誘惑，不要再犯我們之間犯過的錯，能成為純淨的人，一如我當初對你的期望。
如今，我說什麼，都沒有立場，只是想讓你知道，曾經有人，對你有這樣的期望。
相逢無期，若說二十年，三十年後能再相遇，或許你真能擁有優雅、氣度、純淨，就如H。
但，我們可能再也記不得彼此留下的痕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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