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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《MOON》:星空中的孤獨物語
作者: 浮城幽夢 日期: 2011.04.08  天氣:  心情:

《MOON》:星空中的孤獨物語



部落格寫到現在己經很多篇了。多年來,每隔一段時間,總會有篇文章超出原本的預期,佔據我的精神一兩個月。越想深入,越是方向感盡失,那反覆卡住又卡住、不滿又刪除的過程,讓單純的抒發幾乎變成痛苦。這樣一篇文章的主題常是我放不下的某段回憶,或者,是一部讓我掉得太深的電影。像是要把心都掏出來,原封不動地交付,其實我只是想好好地、具體地,毫無偏漏地告訴你們我的震動罷了。

而《Moon》,現在也成為這樣一部電影了。從科幻的類型進入,可以把人心切得多細多感傷?我愛它如此深,聽過或看過的人卻太少、太不夠。於是我第四次換掉這篇文章的開頭,翻來覆去找方向下筆,一遍遍重謄以調整氣質。這次,我想先從一首歌開始。


《Moon》的原聲帶第九首:〈The Nursery〉一開頭,冰晶般的音符飄在鬱幽幽的外太空,一點一滴、一明一滅,鋼琴的分解和弦暗湧,襯托著主旋律在半空中。彷彿一段宇宙的漂流,或圍披著一張夢境,淺淺的,千萬不能說破。在光和熱到不了的地方,每片雪的內裡都藏著故事,每一絲碎屑的飄散,都說著悵然若失。

此刻,我正第八十二遍聽著《Moon》的原聲帶。在永遠背向家的月球那一側,過去和未來同樣虛幻,重力只剩下六分之一,孤單被無限地放大,在茫茫的黑暗裡看不見地平線。唯有自己活著,唯有自己在漸漸老去。這又是個探問「我為什麼是我自己」的故事。那天聽到她說:聖誕節又近了,而一說起聖誕節她便會想到「裡頭在下雪的水晶球」。我卻說,在過去這半年裡,讓我想到水晶球的是這首〈The Nursery〉:琴音與弦,像一道傷口,切進心底留下溫暖的痛。「我所記得的究竟是不是真實?或者,真實與否真的那麼重要嗎?」


《Moon》是導演鄧肯瓊斯(大衛鮑伊是他的父親)的第一部長片。去年的金馬影展叫它《2009月球漫遊》,出了DVD後則變成《月球》。太空人山姆貝爾簽下月氏企業(Lunar Industries)的三年合約,獨自一人在月面照顧一座採礦工作站,在任務僅剩下兩週之際,他卻開始出現各種幻視、虛弱、分神的症狀。至此,若《Moon》是又一部故弄玄虛的精神分裂劇、或在最後搬出外星人來解套的偷懶劇本(「他能否戰勝自己的心魔?或有更大的未知力量在背後監看這一切?」)那就真的不值一提了。但鄧肯瓊斯的創意紮實而不虛妄,不算新的複製人題材到他手裡,卻整個凌駕科學和道德的批判,而更深刻地看進了「心」。那些迷惘、驚愕、空蕩、恍然、慟徹無助的瞬間,為一枚渺小身影投射出巨大黑色的孤單。片中的工作站站名Sarang是韓文「愛」的意思,但對山姆而言,在這座純白無機的建築裡只有那語氣溫暖的主機GERTY、與遠渡蒼穹而來的妻女的視訊留言,和愛稍微沾得上邊吧?

直到第二個山姆出現,兩人的並存指向了他們的「真實」,於是虛構的記憶、自我的價值,乃至人性的意義都被收納進故事裡。輕盈的步履踩在月面上,在那片灰泥留下永遠的腳印。而我該怎麼面對孤寂,如果連自己是誰都變得不太清楚?


即使不提科幻的部分,鄧肯瓊斯首先的關懷是有別於中年危機的某種「男性孤獨」。當我們投入工作中、將心腑掏空以無色的便條紙貼滿,那隱隱撐住我們的,是對身邊人的愛和對未來的期待吧?那些(照顧他們的)責任感驅使我們付出,並反手賦予眼前的種種碎片意義。但當某種極限被超越,地理的荒蕪和時間的連綿超載,人心便不能無視地承受了。

就算沒有背後殘忍的真相,這絕對的寂靜也不只是考驗,而是對生命意義的直接禁錮。男性被期待的往往不是多愁善感,而是自給自足、自得其樂。但在世界的盡頭、「far side of the world」,男人或女人、弱者與強者、徬徨或篤定的性格真的還有差別嗎?被丟進三年一千天真空的沙罐裡,滴滴漏漏倒數著遠方,那些沙堆終於漫出胸口,在他身上開出一片心的荒漠。山姆看見妻子的微紅雙眼對他說「我惦記著你」,看見女兒的鼓鼓雙頰咿咿呀呀笑著。然後一切都有了意義。然後一切到底有沒有意義?


以一部電影來講孤獨,在綿綿無盡的黑闇無聲的滴答裡,被困住。於是我們看到些許卑微的出口:那些頂住山姆、讓他繼續塗著月曆的,是曾經的溫存、是(想像中)未來的團圓、是小小世界裡(他的盆栽們)生命的茂盛。他一寸寸倒數,一餐餐吞服,更一筆筆刻劃出自己的記憶之城。

接著《Moon》卻更殘酷地抽掉他的根。當山姆發現他的記憶只是一部電影,他的存在只有工具意義——被孤獨感淹沒的他即使在地理上失重久矣,至少和(想像中的)現實還保有時間的相對感——如今,卻連這層聯繫都被消滅了。瞬間的傾塌感終於讓山姆真正地迷路,而慨嘆和疼惜,也自此跟隨我們的目光。


在這裡,得先用力提一下真正的山姆(山姆洛克威)所交出的近兩年最讓人目瞪口呆的演出之一。兩個山姆,一新一舊,一個頭腦清醒但怒氣沖沖,一個雖然犄角被磨平卻漸漸失去方向了。和自己對戲的山姆洛克威,把此中轉變演得層次井然各自立體,彷彿告訴我們從孤獨中也能生出溫柔。如果生命是一行數學式:(生理 + 環境)x 時間 = 記憶 = 某一時點的自我,那三年前三年後、兩個山姆的差異正是「時間」。而妻子說的「也許這樣分開一陣子,對我們都好」也有了閃亮的新意義。

但《Moon》最讓我喜歡的,是那三年雖然讓「你」不再是我,在一些互動裡他們又說著「你下不了手的,我非常清楚,因為我下不了手!」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,但如果兩人能真正地「不分你我」,則又可以為彼此犧牲。當「she’s my little monkey」變成「she’s our little monkey」,也許故事裡的他們才是世上最不孤獨的吧!


再由此延伸,《Moon》不只發問擁有同樣軟硬體的「你」是不是我,它也疑惑著「如果我們的記憶都是被置入的,那我到底算不算真的存在過?」誰是本尊誰是膺品?誰是真相誰是虛構?如果我所記得我所懷念的都不曾真正體驗過,那是否我只是一直一直地在欺騙自己?

這大概已掉入見仁見智的範疇。但為了回答這問題,我還想要再說另外一首歌。


一樣是在《Moon》的原聲帶,第五首的標題叫〈Memories (Someone we’ll never know)〉。一開頭,鋼琴彷彿百般不忍地必須訴說,又一再躊躇語塞。思者已逝,你只能選擇接受它;星霧移矣,你只能忍痛撕開謊言的傷口。克林曼塞爾為《Moon》所作的配樂(我竟然現在才要提)是在清冷而規律的節奏中,讓漫步式的電子音踏出一整頁孤單的詩。這也是我耽溺在這部電影裡已經半年的原由。而你注意到了嗎?Memories,記憶——關於我們永遠不會認識的她(Someone we’ll never know)——如果看過《Moon》,你一定不會忘記當他的電話終於打通,那震碎心弦的事實襲來眼前,獨自一人在月面載具中的他,是多麼無法承受而蓋上了螢幕。他說:「我想要回家(I want to go home)……」

那哽咽是真的,那傷慟是真的,那無助是真的,那思念更是真的。即使是「人工」的,但存在的意義不只是經歷了什麼,還包括那一切讓現在的我想做什麼、想念什麼,想要什麼、想問什麼。「自我」不只是一段歷史的痕跡,自我更是看待未來的方式。面對何方、想去哪裡、要怎麼走、希望能跟誰一起。當我一遍遍地反覆聽著這曲,彷彿目睹他又一次次得知噩耗,我知道他的悲痛是真的,我的不忍也是真的。那麼是否真的經歷過,還有何重要?


今年初春,停筆了幾個月後重新暖身,我才想起來最快樂的事莫過於是用文字去貼近我心愛的電影們。那些夜裡我獨坐窗前,電腦、樂音、微燈和我自己,彷彿一座自轉的太空站,把乍去的回憶捲到身邊,度量以星星的座標,再點點灑落紙上成銀河之水。一篇篇,一遍遍,我只願自己又走得更近了。如何面對自己的孤獨?我記住我想念的,哼唱我感知的,拓印下那些美好的,再靜靜等待我想珍惜的。

她存在他的心中,他則存在我的心中。因為那思念是如此地痛,而化作文字,而化成歌詩,而化作星點,而化成一絲流水潺潺滴落心澗。有人說思考就是存在,也有人說,「選擇」才是存在。但我往往更疼惜地說:能夠愛,能夠悲傷,能夠孤獨,能夠想要有伴,這就是存在。所以我繼續寫著,所以他繼續等著,所以回憶繼續閃耀著,音符繼續翩翩飛舞著。每一段思念都讓他活得更永恆,而每一片雪——這世上每片雪都是獨一無二的——的內裡都說著一個故事。在今天這枚夜裡,《Moon》的故事和那片星塵,將被我永遠地記得。

永遠如此
火,是冬天的中心
當樹林燃燒
只有那些不肯圍攏的石頭
狂吠不已

掛在鹿角上的鐘停了
生活是一次機會
僅僅一次
誰校對時間
誰就會突然衰老

──北島詩選-【無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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