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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醜不拉雞
作者: 康洛 日期: 2010.01.30  天氣:  心情:
99純文學/醜不拉雞  甘耀明 / 聯合報
從前有一隻醜小鴨,後來變成了天鵝。現在,我家有了隻醜不拉雞,將來變老鷹……

有意外的才叫生命。
我說的是我家那隻醜不拉雞。
不過得先從醜不拉雞的媽媽──「懶屍鬼」說起。「懶屍鬼」屁股大,像一枚正字標記的大印章,往雞蛋蓋去,沒多久,保證有一群吃了鐵牛運功散的小雞踹破蛋殼出來。就這功夫,牠孵蛋最行,名聲傳得遠,村子有不少人把蛋拿來託「懶屍鬼」。牠撅幾下,幾隻雞便從屁股滾出。有一回,我蹲在旁邊算牠孵出幾隻雞,一隻隻算,到第十隻,竟然是隻帶條紋的怪雞,說不上哪壞,可是日子久了便顯露牠的恐怖。到第十天,我進雞寮看,嚇得大叫。牠成了醜不拉雞。
照理說,這隻醜不拉雞孵壞了,牠媽媽在雨天孵蛋時沒把屁股掩緊,給劑量過強的閃電照殘了。當我被牠的醜貌嚇著時,牠走到養雞燈底下,用睥睨、輕視與挑釁的眼神回我,好像是說,我就是這樣,不然怎樣?燈光下,牠清楚現出原形,「少年禿」兼「顏面傷殘」,外加「突變」。三合一,醜不拉雞。我跑得快沒氣,撞倒不少東西,跑向爐邊用長鐵鋏撥火的阿婆,說:「雞竇裡有隻鬼呀!好媸(醜)。」
阿婆從爐灶夾了根柴火,要用火燙死牠。她走向雞寮,往小雞群看去,果真有隻絨毛帶衰的醜雞。
「熝死牠,牠是鬼。」我大喊。
阿婆把帶火的長鐵鋏往前戳,小雞們散了,唯獨醜不拉雞站著受死。阿婆把火鋏停在牠頭頂。火沫灌落,火焰甩來甩去,牠不怕死地仰在那看。忽然間,木柴燒裂,砰一聲,火花激烈撒開。醜不拉雞醒了,揮動毛都沒有長齊的翅膀,蹬起來,用啄子攻擊火把。如此跳擊了好幾回。
「熝死牠,牠是鬼。」我又大喊。
「牠不是鬼,鬼怕火。」阿婆把木柴提高,踩熄地上殘火,又說:「牠是鷂婆(鷲)與雞交配的後代,才敢啄火。鷂婆的本領是越飛越高,要啄日頭。」
「不要殺牠。」我大喊,因為我知道這個故事。從前有一隻醜小鴨,後來變成了天鵝。現在,我家有了隻醜不拉雞,將來變老鷹。我把牠從火坑救回來,抱在懷裡,免不了受牠啄幾下,感受到這傢伙的生猛。我原諒牠,是牠日後會成為英雄。
接下來,我把醜不拉雞當老爺服侍,給牠吃鮮的。蚯蚓的肚腸先剔除,蚱蜢的腿梗摘除。牠吃光光,不給一旁的弟妹,連「懶屍鬼」也沒份。我同學知道我養了小老鷹,都說我發了。他們知道有一種老鷹能站在主人戴牛皮套的臂上,呼啦一喝,老鷹就出門去幹活,不久便嘴上叼隻兔子,兩腳踩著竹雞,用頭頂開門進來,訓練得更好的甚至竹雞腸都先掏好了。我同學羨慕極了,也抓了一堆小蟲給醜不拉雞,盼牠將來能多獵些小動物打賞。
一個月後,醜不拉雞更殘了,得了鬼剃頭,頭皮光禿禿。有位同學忍不住大吼:「哇,癩痢頭,他是朱元璋轉世,卡到陰。」
「媽呀!是禿鷹,只會叼大便回來。」另一位同學說。
 

這隻雞是失敗中的失敗,越大越嚇人,紅雞冠掉到喉嚨,鼻囊像成長條的涕狀物垂在喙尖,頭上長疣瘤。要是半夜撞見牠,除了鬼,別無聯想。然而,牠是成功的看門狗,常留連家門口,有人靠近便伸長脖子呼嚕嚕叫三聲。牠多次擊退想偷東西吃的野貓,只要露臉,野貓嚇得幾乎凍在原地任牠啄。牠曾經與空中來襲偷小雞的大冠鷲幹過架,緊咬鷲的腳不放,被帶到半空中,被目睹的人形容為牠強暴了鷲。牠的頭號敵人是郵差,多次攻擊。郵差氣得臉都綠了,在機車邊放一根打狗棒。
醜不拉雞的身分首次揭露,是我小五時,約民國74年左右,學校辦了「寵物展」。寵物的意思很難解釋,簡單說就是把畜生當人養,或者說,家中有哪種動物吃飽睡、睡飽吃,不用幹活。寵物展只辦了一屆,因為情況很糟。來了上百隻雞鴨鵝、廿頭牛、十頭羊。有人帶了阿婆來,在校門口把關的老師說不行。那位阿婆哭了起來,說自己上半輩子苦得像畜生,現在才能躺著幹,她如果不是寵物,是啥呀!
我的寵物是醜不拉雞。我把牠關在小鐵籠,用工地那種怪手大挖勺狀的單輪推車送,押解到校。說押解人犯不誇張,我阿公右手拿了一把菜刀,左手拿了磨刀石,邊走邊磨。他見到草莖,便試了刀鋒,見到大石便刷兩響。他是屠夫,今天要當著大家的面把醜不拉雞殺了。
學校亂極了,管學生已經夠老師煩了,還要管畜生。從校長室到司令台沒有一處沒沾屎的,牠們到處叫,到處拉,當動物就要解放校園的最高潮,阿公拎了醜不拉雞,繃緊老骨頭爬上司令台,把講台當砧板,向學生示範如何宰了「家醜」。
「牠讓我丟臉,太醜了。」阿公扣著雞翅膀大吼。
「沒錯。」站在旁邊的我回應。
「牠老是站在屋頂,比我還大條。」阿公又說。
「沒錯。」我說。
「牠啄郵差的,也啄大家的小雞雞。」
「沒錯。牠很夭壽。」十幾位男學生回應了,大喊:「殺了牠,殺了牠,殺了牠。」
面對千夫所指,醜不拉雞不理會,用睥睨、無懼與不屑的眼神回應,把指控拋在腦後。接著,我一手扣著雞翅膀,一手抓住雞腳。阿公則抓住雞脖子,熟練的把雞皮往後勒,把血管與氣管繃出,一刀劃去。雞血流出來,斷裂的氣管從傷口翻出來,醜不拉雞死了。
校長氣呼呼地跑上台,尖銳大喊,怎麼可以殺寵物,寵物要好好疼、好好愛的,就像學生要……
「……殺了,最好的方法,就是燒一鍋熱水燙毛。」阿公說。
「太誇張。」校長氣呼呼,顫抖說:「司令台上怎麼可以殺雞,國父遺像會哭的。」
「牠是醜不拉雞,鬼的化身。」我說。
「牠不醜,本來就這樣的,牠是火雞。」自然老師走上講台,解釋了那隻雞的身世。可是來不及了,牠躺在那,眼睛半闔,血泊漫了開來。現場除了動物們撕咬、放屁與貝多芬交響樂曲似的交配聲,沒人吭聲。
自然老師來場機會教育,告訴我們對待生命的道理,她說:某個由雞所組成的國度,其中有間國小叫「螢橋」國小。學校裡的小雞很快樂、安分地讀書,有時會調皮搗蛋。有一天,牠們聚集在教室作美勞時,有隻「瘋雞」提著桶子、拿著刀往教室衝,把桶裡的硫酸潑去。剎那間,焦燙的煙冒著,可愛的小雞們受到傷害,衣服融化,皮膚爛掉。還好,有隻勇敢的小雞在「瘋雞」發狂時,跳去擋硫酸,減少同學的傷害。這隻小雞頭皮融化,頭髮掉光光,眼睛瞎了,牠英勇的行為就像從大火叢中救出自己同伴,所以,大家叫牠和牠勇敢的小雞們為「火雞」。
老師說到此,不講了。我們卻知道之後的事:「瘋雞」沒有逃離現場,拿刀往自己砍砍砍,戳戳戳,鮮血直噴,直到死亡。教室裡的小雞們在驚駭的硫酸腐蝕之下,又見到自殺場面,嚇壞了。這件事不假,是社會事件。我想是自然老師拿台北螢橋國小的潑硫酸事件為版本,以鏡相世界作為機會教育。那時全校的學生相信了,世界的某個角落有隻小雞站弓箭步,臉孔扭曲,展翅擋災。而牠,沒錯,如今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司令台。
「那隻雞會得雞鐸獎,最後反攻大陸。」有學生說。
「師鐸獎是給老師的,牠會得童子雞獎。」有人反駁。
現在全校都知道敵人是誰了,我也是,瞧著阿公看。阿公拿著菜刀,示意他也是出於無奈,安靜地離開,卻不小心踩到了醜不拉雞的屍體。這隻火雞幾乎以浴火重生的姿態,死而復生,跳了起來,瞪著阿公。那一幕令人震撼,火雞的脖子被刀子豁開,仍活著、怒著,挺著頭,用喉間斷裂的氣管呼吸。
「不對,牠是釋迦摩尼雞,殺不死,頭上還有很多凸凸的。」一位女孩大聲喊。
「錯了,牠是一隻禿鷹,要飛了。」有人大吼。
全校忽又安靜下來,看著講台上的火雞展開翅膀。牠拍幾下翅膀,幾乎飛起來,羽毛沾染的血漬灑開。好多人臉上都被噴到了血,感到那不是輕的,是有生命的重量,像刀割。是的,牠復活了。

很難形容不死之雞。牠活得好好,呼吸不在鼻尖,在喉頭暢快。鄉公所的獸醫用一種不鏽鋼的小圓環,嵌入牠的喉嚨刀口。圓環類似口哨糖,醜不拉雞呼吸間,發出咻咻聲。牠戴了斗笠,雨水不會順頸子流入喉間小孔而嗆死。況且,牠死過一回,贏得生路,沒人再殺牠。
牠皺巴巴,眼睛沒光,臉也是。身後那個像孔雀開屏的羽毛也塌了,沒道理的敗相。牠有時站在屋頂,伸脖子,喉嚨發出咻咻聲;有時在曬穀場盤桓,一腳一腳慢慢伸,像孤獨僧。可能是阿公下刀時歪了,醜不拉雞的脖子向右跛,樣子挺怪。有一回,阿婆拿了長鐵鋏撥正,趁牠發呆時,悄悄夾回來。
醜不拉雞嚇著,羽毛豎起,多年的憤怒在此時爆開。牠脖子甩兩甩,翅膀擺開,兩腳一夾,撲向阿婆。可憐的阿婆,摀上眼睛,用手上的鐵鋏亂揮,慢慢退到牆腳,跌進醃鹹菜的大甕,任憑畜生踐踏。待阿婆爬出來,一身腥濕味道,眼前已空無一物。醜不拉雞不在場了,只留下又髒又亂的械鬥痕跡,和春陽流動的曬穀場。
醜不拉雞離家了,不如說,牠去旅行,範圍隨著年紀越來越大。無論晴雨或烈日,牠戴斗笠,奮力張揚生命力與毅力的方式,就是一步步走,安安穩穩地探勘世界。更多時候,牠站在某地,橋頭、公車站牌、學校的圍牆,寧靜地呼吸與冷覷世界。有些重大節日,比如三節,醜不拉雞會回家,站立在多風的屋頂,睥睨全村。
火雞一年,脖子挨一刀,活下來。
火雞二年,展開漫長旅行,頭戴小斗笠,像孤獨僧。
火雞三年,牠闖入廟會的大雞比賽會場,走過又肥又欠宰的閹雞群,撒個眼色,跳上神桌,蹲在關聖帝君的肩頭,讓香客不知道要拜祂,還是捉牠。

火雞四年,牠越過三座山,帶回無數的小妾,有雉雞、番鴨、烏骨雞、孔雀和麻雀,以及一群普通樣式的母雞。這次牠待在家最久,約一禮拜,因房事搞不定再度逃家,留下矮胖不一的妻妾自相殘殺。

火雞五年,全村冒出好多小火雞,分別以醜不拉雞一號、二號……命名。
火雞六年,牠當選消防隊的吉祥寵物,喉間綁上紅蝴蝶結。半年後,消防隊員票選牠是惡靈。凡是牠出現的火場,火越來越旺。
火雞七年,阿公過身。火雞回家,在送葬棺木前引領,對下葬的棺木刨了幾把土。據猜測,牠感謝阿公那一刀,不再挨刀。
火雞八年,牠也過身了。
發現醜不拉雞過世的是賣藥郎。賣藥郎騎機車在幾個鄉鎮兜,豪誇他的機車騎了廿幾年,車輪沒破過,每天在油缸放半顆補腎丸就乒乓叫。他又說,醜不拉雞之所以妻妾成群,也是他賞了補腎丸。火雞八年,他騎著經過家門口,機車爆胎了,坐在路邊發呆時,發現醜不拉雞在屋頂。牠那樣站已經好幾天了,賣藥郎爬近也毫無反應。牠的斗笠破了,尖喙長苔,鼻孔冒出草苗,眼睛半闔,但是羽毛仍然發彩光,屹立得像風向雞。
賣藥郎摘下牠的斗笠,磕個頭,說:「師父涅盤了。」

醜不拉雞的旅程最遠到達台北,那是在火雞六年。
旅行那天,我把牠泡了硫磺水,腋下刷幾次,爪子剔淨,身子晾乾後在頸子束上「啾啾」,牠頓時闊氣不少。很幸運的,這趟旅程坐專車。
駕駛是阿文叔。他看了那紅豔的領結,睜大眼,說:「牠真靚,是一隻王子呢!」他要摸牠一把時,醜不拉雞卻像潑婦狠狠啄回去。
車子駛過山路,上了高速公路,到了台北。我們中午計畫在民生東路的某家速食店用餐,人潮太多,外帶擠在車上解決。那是中間夾肉的輪胎麵包與黃澄澄的番薯簽,說不出的味道,旁邊路過的小孩都指著麥當勞的M字招牌說,他下次還要去奶罩店吃。醜不拉雞也有一份,老樣子,吃相邋遢,還喝可樂。飯後我們開車到醫院,提著裝雞用的紙箱瞞過護理站人員,來到病房。
眼前躺在床上的是阿文叔生重病的老父。他雙眼微闔,意識朦朧,卻因每隔兩小時的機器抽痰,自己清醒得像警報器哀號。我不知道他生什麼病,也許被瞄一眼就完了的那種吧!然後,抽痰機醒了,老人醒來和它搏鬥。抽痰器停了,老人的痛苦沒暫緩,此時看見床尾怪異的一幕。雞站在那邊的欄杆,瞪著人,喉間咻咻響。
阿文叔不過是藉牠向父親示範,如果老父像醜不拉雞一樣在喉間開個叫「氣切」的小孔,從那呼吸與抽痰,就能活得好好的,並且減少痛苦。
「啊!鷂婆(鷲)。」老人顫抖說。
說牠是,牠就是了。醜不拉雞振動翅膀,羽毛一波波豎立,強風掀動布簾與任何輕飄的東西,病房像吸入洗衣機狂攪的失控場面。最後,牠飛了起來,以多年來牠一直爭取的老鷹地位,飛起來了。 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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